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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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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是因为夏衍仲而非回家不可,敖衡必然会开口阻拦。但她这次搬出来的借口是工作,他没再说什么。

    “你看起来脸颜色不太对,”敖衡说,“自己能行吗?”

    “嗯。”

    “感觉不对就去医院。”

    “我知道。”

    他又叮嘱了两句,见莫安安焦虑地打开手机看时间,不好再继续留她,只得说:“那我送你回去可以吗?”

    “不可以。”莫安安不假思索地答。她看敖衡又像是真的在担忧,未免又生出几分恻隐,“……有需要我会打你电话的。”

    敖衡点点头:“好吧。”

    离开了敖衡,莫安安硬撑着的精神头就丢了一半,她大概是发烧了,头昏昏沉沉地疼,身上也酸痛无力,这种情况下集中精神变得十分困难。路上,她把车开得像是慢吞吞的老年代步车,被好几辆车按了喇叭催促,只好安慰自己安全第一。

    直等到把车在车库里停安稳,莫安安终于长出一口气,她没急着上去,而是对着镜子又照了照自己的脸。平时她上班出门都会化淡妆,刚才从酒店走得仓促,竟然忽视了这个细节。

    她从手提包里翻出口红,仔细地描了一圈,又勾了勾眉。做好这些,莫安安整理了自己混乱的思绪,准备了若干个被盘问时可做应答的理由,才有气无力地往电梯走。

    偷情是心血来潮,也是报复。莫安安觉得自己的心理都扭曲了,她既希望夏衍仲发现她的不对劲,又有些担忧事情败露的后果,害怕和亢奋难分伯仲,按下电梯的时候,她的手指忍不住剧烈地颤抖。

    但回到家,她发现担忧完全是多余的。

    夏衍仲不在家,屋里黑洞洞的,冰箱指示灯是唯一的光源。莫安安查看了每个房间都没见到夏衍仲,把手机拿了出来。上面只有敖衡问她有没有回到家的信息,自那通未接电话之后,夏衍仲再也没有联系过她。

    无数次,她想过了结这段婚姻,但希望永远大于失望。在这个夜晚,在这间他们一起布置的房间里,暖气蒸得人脸颊发烫,却一点点都无法暖热破碎的心,她最后残存的一点侥幸终于灰飞烟灭。

    莫安安看着那块暗下去的屏幕,强烈的预感几乎在她脑海里铸成了烫金的字。

    我们完了。她想。

    身体的疲惫到了极致,莫安安匆匆扯了张湿巾擦了擦口红就睡了,她睡得很不安稳,梦见了父母,梦见了她的弟弟。久未团聚的一家人正其乐融融,她去厨房端了一盘水果,一切就变了,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忧心忡忡的,母亲哀怨地问她:“以后你就成了离过婚的女人了,谁还敢要你啊!”

    莫安安忽然惊醒了。一头的湿汗。

    结婚之后她住在T市,父母和弟弟还住在S城,她逢年过节回去看看,但次数不多。一来是自己对他们从小的偏爱心有芥蒂,二来父母也不希望她经常回家,他们觉得莫安安回去太过频繁意味着与婆婆家相处不好,让左邻右里看见了会说闲言。

    她平时只零碎地往家里寄钱,感情上的烦恼是不会跟家人说的。因为就算说了,母亲也只会把所有的原因归结于她不够体贴,以及没有及时地给夏衍仲生个孩子。

    莫安安不否认,她一定程度上被父母影响颇深,但多年来所接受的教育也在促使着她与这种影响做抗衡。这么多年心甘情愿为夏衍仲洗衣做饭出于此,一直纠结却没要孩子也出于此。

    她抽了张纸巾,抬手去擦额头上的汗水,黑暗中忽然传来了夏衍仲的声音:“醒了?”

    莫安安看清他在玩手机,怔了怔,“嗯”了一声,第一反应是去看床头柜的闹钟,凌晨一点半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有一会儿了。”夏衍仲含糊其词,“挺晚了,接着睡吧。”

    莫安安口舌很干,床头的水喝光了,于是起床去厨房接水。头晕的感觉仍然不见好,她需要很小心才能不被自己绊倒,走路跌跌撞撞的。不过夏衍仲没注意,他还在聚精会神地玩手机,只叮嘱了她一句:“走路别拖拖拉拉的,楼底下邻居会有意见。”

    莫安安没理会,趿拉着鞋继续往外走,这时夏衍仲又说:“你怎么没倒水,我有点渴,一会儿去顺便去接杯水过来,要凉一点的。”

    没听见莫安安回应,过了一会儿,莫安安还是拖拖拉拉地踩着鞋回来了,手里却是空的。

    夏衍仲直等到妻子关灯上床也没等到预想的东西,这才茫然地问:“水呢?”

    “没有水,”莫安安说。她的声音很平静,像是一个夏衍仲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女人,“以后也没有水了。”
TOP Posted: 11-14 21:45 #9樓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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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场雪

    夏衍仲一向认为自己对妻子了如指掌。莫安安像花,好看,没什么突出存在感,不过更像一只好拿捏的面团,温吞地没什么脾气,即便偶尔真的动怒了,动动嘴皮子说两句好听话就能轻而易举把人哄回来。
    他在心里把漂亮女人简单地划分为两种,一种是适合上床的,一种是适合娶回家的。柯燃属于前者,莫安安属于后者。
    在这一点上,夏衍仲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他娶了适合娶的女人,同时与适合上床的女人保持着纯粹的肉体关系。如果不是这种行为在这个社会被大众所唾弃,他大概早已忍不住昭告天下。
    但今天晚上,他却有点不安。
    不是因为跟柯燃玩了从前没玩过的刺激游戏,而是因为莫安安很不像莫安安。
    房间还是今天中午他离开时候的样子,莫安安比他回来的早,却没有收拾,热过面包的盘子仍旧放在餐桌上,上面布着残渣,咖啡杯没有洗。刚才让她顺手倒杯水回来这样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不肯做。说话冷冷地。
    莫非是妻子发现了他和柯燃的私下联系?夏衍仲绞尽脑汁,想她举止奇怪的原因。
    “以后我尽量早点回来,”夏衍仲往莫安安身边凑近了一点,用胸膛紧紧贴住她的后背,温声宽慰她,“别瞎想,今天我是去陪客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台商,一笑脸上褶子比包子面都……”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莫安安打断他,她的声音还是异样地冰冷,酷似AI。
    夏衍仲一时卡了壳。
    “我睡了。”莫安安最后通牒似的说。
    夏衍仲呆呆地看莫安安又往外躺了躺,心头涌上了一丝很陌生的惶然。
    他又黏上去,伸手抱住莫安安的腰,把头深埋在她的发间。
    “安安……”夏衍仲叫她。这称呼脱口而出的时候他自己都愣住了,天晓得他有多久没这么叫过莫安安——这是刚恋爱时夏衍仲对莫安安的爱称,后来范铮他们还跟着这么叫,他自己反而很少用了。因为这么叫实在太肉麻,比“宝贝儿”“老婆”“亲爱的”的肉麻更甚,有一股强装青葱的味道。
    一个许久未用的称呼连带让他忆起了他们校园恋爱的日子:莫安安讲究漂亮,即便在冬天也不喜欢穿鼓囊囊的羽绒服,穿着毛呢大衣人倒是苗条精神了,可手脚都是冷冰冰的。为了不让她受寒,夏衍仲总是让莫安安在有暖气的图书馆等着,自己先去各个教学楼的自习室占位,放上书本,在桌子上用便签纸贴上“夏”和“安安”字样再接她回来。这么一来一回要耽误不少时间,但夏衍仲觉得这么做很有骑士精神,反乐此不疲。
    一晃居然这么多年了。
    悬着日光灯管的自习室,铺着红色塑胶的篮球场,永远有人在排队的水房,这些场景亲切得就好像夏衍仲昨日方才亲身经历过一遍,而他明明离开校园已久。
    夏衍仲吸了吸鼻子,他在同龄人中属于走得顺畅的,但此时也忽而生出了一丝时光无情的感慨。
    夏衍仲把搂莫安安的手臂收紧了一些,透过没合拢的窗帘看了眼窗外,说起了浮现在他记忆中的往事:“你记不记得我们两个刚在一起的那一年,一起过的第一个圣诞节?”
    “平安夜那天我问你想吃什么,你说想吃火锅,结果那天下午你们老师拖堂,等接你下课大学城的火锅店全满座了。我心想过节肯定哪里都人多,就灵机一动,打车带你去了城郊的海底捞。”夏衍仲说着轻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城郊的海底捞也是满座的,白瞎那一百多块钱打车费了。”
    莫安安没说话。思绪却也不由自主飘到了那个夜晚。
    当时她跟夏衍仲刚好上没多久,正是情意最浓的时候,恋人要星星也恨不能亲手为对方摘下来。她说想吃火锅,夏衍仲就一定要让她吃到火锅不可,后来她改口说叫个披萨外卖一起吃也不错,夏衍仲却还是坚持在海底捞排了一个半钟头的长队。
    二十岁的夏衍仲就很有哄女人的手段,也是会体贴莫安安的。怕她等太久饿坏肚子,给她买热乎乎的芋泥奶茶,告诉她不要太勉强自己。
    “咱们刚在一起那会儿你在我面前特别放不开,每次约个会吃东西都小口小口的,折腾那么老半天,你就吃了两口肉,几根菜叶子……等吃完饭都已经十二点了,我问你要不要一起住外面,你还跟我扭捏。”说到这,他调笑着拍了拍莫安安的屁股,“扭捏那么长时间,最后还不是要天天跟我睡一张床?”
    莫安安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黑暗中虚空的一处,喃喃说:“是。”
    “送完你回寝室我室友他们都闹腾疯了,谁也没想着我会在平安夜跟你吃一顿饭就安分回去。我被这帮孙子损了半天,正准备跟范铮他们杀一盘LOL,你又给我打了个电话。”
    莫安安几不可闻地倒抽一口气。
    “你说,下雪了,想去看雪。”
    夏衍仲顿了顿,声音有一丝沙哑:“……玩游戏这么多年,我从没鸽过队友,但你在电话里说老家没有下过雪,想和我一起看你人生中第一场雪,我的脑子就什么都没了,立马鸽了那盘游戏,抓着外套就去找你了。”
    莫安安静静地听着,说现在再听这些毫无情绪起伏是假,她的确已经对夏衍仲死心,可是过去的事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而想到这些她又会深深为此动容:凌晨一点钟,夏衍仲在昏黄的路灯下踏破冬天的第一场雪走来,影子周而复始地渐长渐短,直到走近她跟前,黑色的连帽羽绒服下闪烁着一双会笑的眼睛。
    像极了她的英雄。
    莫安安背对着夏衍仲,这天晚上的月亮不太亮,就更难揣测出妻子此时的心情。夏衍仲觉得她好像睡着了,身体沉默得像块石头,并不知道她枕着的枕头已经湿了一片。
    “你是不是困了?”夏衍仲这时候问。
    “嗯。”
    “那就睡吧。”回忆里的美好让夏衍仲也恍惚了,他说话的声音都变得很温柔。夏衍仲下身蹭了蹭莫安安:“安安,我就想告诉你……”
    他等着莫安安问“什么”,但困极了的妻子还是沉默,夏衍仲只得索然无味地抛出了心里话:“安安……我可能有时候会迷路,但只有你——只有你是我的家。”
    回应他的只有绵长的呼吸。
    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夏衍仲有点气闷,他支起身子借着月光看莫安安,明明还有好多肺腑之言想要倾吐,但既然人睡着了再说也不过是浪费感情,于是只好钻进被子闭眼睡觉。
    第二天是周日,还沉睡在梦里夏衍仲不到七点就被上司的一个电话吵醒了,那边说客户临时改了主意,原本下周叁的会面改到了这天下午,让他麻溜回公司校文件。
    经理那边听起来很着急,这项目是夏衍仲的主笔,他也不敢有差池,穿上衣裳就走了。离开的时候莫安安还睡得很死,夏衍仲还在心里奇怪了一阵:平时他上个厕所她就会被吵醒,今天洗脸刷牙这么大动静怎么居然没反应。
    但疑虑只维持了一瞬,领导发来了一条信息,夏衍仲的注意力迅速被吸引过去了。
    其实如果他伸手摸一摸,或者多看两眼枕边人的脸色,就会发现莫安安并不是贪睡,而是发了高烧。可长久以来形成的“楚河汉界”早成了一种习惯,莫安安的体温烧热了半片床榻,却没让睡在另一侧的夏衍仲发觉半点异常,自然也不会多给予没有洗漱打扮的妻子多余的关注。
    莫安安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中午,醒来也没好转。头晕得仿佛有只破锣在她头顶狂敲,四肢更是一点力气都没有。她很艰难地去卫生间刷了牙,翻找药柜给自己找退烧药吃。因为懒得烧水,她直接就着直饮机里的凉水吞下了药片,吞咽的时候就跟吞下了一块冰似的,凉凉的一路从喉咙滑到胃,冰得她头皮发麻。
    吃下药她头还是昏沉的,但并不想睡,于是虚弱地靠在沙发上摆弄手机。夏衍仲大概是忙,没有给她发信息,屏幕上只有敖衡的叁个未接来电。莫安安想给朋友发信息抱怨两句,不当心错手刷开了对方的朋友圈,上面显示好友十分钟前带着孩子去了婴儿浴馆。
    视频里那地方布置得很缤纷,橙红明黄,好友只有一双手入了镜,说孩子调皮、学东西很快云云,伴着明晰的笑意。下面有熟悉的人点赞,宝妈们交流育儿心得,全是莫安安不熟悉的字眼。
    莫安安顿住了要发信息的手,她迟钝地发现,她和朋友走进家庭,也在彼此疏远。
    寂寞铺天盖地而来,比她人生中第一场雪还要密。
    莫安安把手机调回和敖衡的聊天界面,盯着那人的头像发怔。突然,手机像是心有灵犀似的狂震起来。
    敖衡打来了第四通电话。

发烧

    接到敖衡的电话,莫安安第一反应是挂断。
    既然要的是性,那就最好纯粹一点,除了上床一概毋论。她今天病得俨然已经不可能有心思考虑性欲,自然就没有必要和敖衡联系。
    莫安安拇指按下屏幕的按钮准备滑向左侧,鬼使神差地,拇指却不受控制地向右一划——在她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之前,绿色的标志点亮了,来电已接通。
    莫安安眉头微微锁着,眼睛看着屏幕上敖衡两个字,等到电话那边叫了她好几声,才犹豫着把手机靠在了耳边:“喂……”
    “打通你电话好难啊。”敖衡不知是在哪里,话语间夹杂着嘈杂的背景音。莫安安猜测他的唇大概贴话筒很近,因为她不但能在杂声中听很清楚敖衡的话,还能辨别出他说话时的换气声。这使得一句简单的抱怨听上去多了几分暧昧。
    莫安安身体不经意坐直了,语气郑重:“我在忙,有事?”
    “有啊,很重要的事。”敖衡很快说,“昨晚看你状态不对,打电话想确认下今天有没有好一点。”
    “别的呢?”莫安安不信。
    “没有别的了,我又不是某种犬类,怎么可能一天到晚在发情。”敖衡似乎轻轻笑了一声,“所以快告诉我,有没有好一点?”
    生病的时候人很脆弱,这种脆弱既包括生理上的疲惫无力,又包括心理上的低落敏感。敖衡只是送来了一句平淡的问候,莫安安就有点想哭了。这是她今天接到的第一通电话,不是让她改方案、取快递,而是问她身体是否好转,仅此一句,她刚刚还装备完好的硬壳装甲就成了一层遇热将化的霜。
    莫安安一直知道自己有这样的问题。别人对她一点点好,她就忍不住想倾尽所有加以还报,否则心里总是忐忑难安。中学的时候,同桌的女孩子在相识的第一天送她一个硬皮笔记本,后来,莫安安每天早上到校第一件事便是替她打水,每日如此,一直持续到她们毕业。遗憾的是,尽管莫安安付出了很多努力,可她们的友情一直不算太密切,上厕所时莫安安总也不是那姑娘呼唤的首位密友,听说毕业之后同桌还组织过几次聚会,但都没有邀请她。
    那不是莫安安第一次遭遇人际关系的滑铁卢,也不是最后一次——在对人“好”与“不好”之间,她从未学会过该如何去把握这种复杂的平衡。尽管在大学里也交往了叁五个关系不错的朋友,可在她们之间,莫安安从不是任何一位的第一顺位友人。工作后和同事只保持稍稍疏远的工作关系,一切反倒更加轻松。
    在敖衡的温柔攻势下,莫安安的冷硬心肠须得十分努力才能堪堪维持,而现在身体难受又逢人嘘寒问暖,她冷漠的一面着实难以保持下去了。
    莫安安没做声,这不过是几秒的时间,但夹在一通问候电话中还是显得有些漫长。敖衡发觉出她的不对劲,用哄人的语气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嗯?告诉我好么?”
    莫安安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手背搭在额头上,顺着敖衡的问话下意识地点点头,随后又想起电话里对方是看不到她的动作的,于是带着鼻音“嗯”了一声,说:“没事,只是发烧。”
    她手不自觉把手机抓得很紧,听见电话另一端的敖衡和旁人简短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大概是换了个地方——十几秒之后,嘈杂的声音减了一半。
    “量体温了么?”敖衡声音听上去很冷静,语速比平日快很多,“温度是多少,都有什么症状?”
    莫安安这会儿才有了点“敖衡是医生”的认识,老老实实地一一作答:“十分钟前测的是叁十八度五,没力气……呃……还有头晕,其他没了。”
    “有没有呕吐和腹泻?”
    “没有。”
    “都采取了什么应对措施?”敖衡问,“衣服有没有穿薄一点,吃退烧药没有?”
    莫安安回答着他的问话,翻找药盒念所吃药物的名称,她虚弱得厉害,找东西也是慢吞吞的,但敖衡一直很有耐心,他不催促,只是静静地听她讲,安抚莫安安要多喝水,注意散热,末了问她饭有没有照常吃。
    虽然只是发烧这样的小病症,敖衡说起相关事项很有专业人员的风度,莫安安被他叮嘱一番,尽管生理上病状依旧,心理的低沉已然大大减轻。她听出敖衡那边似乎有事,就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了,为了早点挂断电话便潦草地答:“吃了。”
    敖衡接着问:“吃了什么?”
    莫安安平时不善于撒谎,头脑昏沉之下这件事又变得更加不顺利,语塞半晌,只能看着桌上的果盘杯盏瞎答一气:“苹果、橙子……铁观音……”
    说着说着,她也觉得这么满口胡言挺荒唐的,改口道:“随便吃了点,这会儿准备点外卖,你忙去吧,我没事。”
    敖衡叹了口气——很轻的一声,如果不是听筒离耳朵很近莫安安一定会错过那么轻。他说:“把地址给我,给你送点吃的。”
    莫安安愣了愣,“不行。”她想也不想接着说,“你不能来这儿。”
    她跟敖恒睡本就有些心虚,再把人引到家里,她万万没有这样的胆量——如果有,先被戴上绿帽子的一定是夏衍仲而不是她莫安安。
    敖衡没追问原因,短暂地沉默了片刻:“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咳,见面的时候,打过一个赌。”
    “什么赌?”莫安安问。她丝毫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在莫尔顿酒店那晚,”敖衡提醒她,“我说如果我让你湿透了,我们两个再单独约一次。你说好。”
    “我赢了,现在想兑现这个赌约。”敖衡说。
    莫安安的脸方才是发烧烧得微红,这会儿已经红得仿佛血坠子,敖衡提起莫尔顿酒店她就隐约有点印象了,现在他把前因后果也讲得清清楚楚,她的记忆也完全找了回来,想耍赖都不行。
    “你想跟我上床?”莫安安问,“在我生病的时候?”
    她也说不上怎么回事,问敖衡的时候嘴里发苦,品咂一会儿才觉得苦不是在嘴里,怕是在心里。夏衍仲拿她当保姆,敖衡又能好到哪里?殷勤关怀,无非是还没睡够。
    “安安,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但距离你想象中的禽兽程度怕还是要差上一点。”敖衡像在开玩笑,又比开玩笑要严肃,“我当然想跟你上床——任何人都想跟喜欢的人上床,不过时机不是现在。现在我只希望你快点好起来。”
    莫安安缓缓眨了眨眼睛。一通电话的时间里,她的情绪波动像在坐山车,身上也是忽冷忽热地,不知是对身体好还是不好。
    “安安,”敖衡再次用那种带着些许哄骗意味的声线问她,“相信我好吗?”
    莫安安低着头,努力掩饰声音里的犹豫:“我不是小孩,发烧了能照顾自己。”
    “没有把你当小孩——只是给你送点粥,”敖衡继续用充满磁性的声音蛊惑她,“你喜欢的虾仁粥。”
    莫安安的犹豫不决原或许是五分,被他这么劝诱,性格里那不善拒绝的一面迅速压倒了剩余的顾虑,她用牙齿咬破了唇角一块死皮,给敖衡报了一个地址就果断挂了电话。心说听清楚了算他走运,没听清就拉倒,怪就怪敖衡自己的耳朵不争气吧。
    她前脚放下电话,后脚敖衡的信息就来了,统共两条,分别是:
    OK
    粥大概二十分钟后送到,你饿了的话先吃点水果,记得多喝水。
    莫安安读完这两行字,先是叹服于敖衡的好耳力,联想到刚才的对话,又后知后觉地回问敖衡: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虾仁粥?
    敖衡兴许是在路上奔忙,过了几分钟才回信息:之前吃饭有观察。
    莫安安看完还是很懵:上次吃火锅席间是点了虾仁粥不假,可粥是每人一例,他们每个人都喝完了,敖衡是怎么发现她的偏好的呢?
    生病不宜思考,她偏又按捺不住纠结想来想去,混沌的大脑给出的答案只能是“喜欢”。敖衡说过很多次喜欢,在不同场合,用不同的语气,莫安安不断提醒自己不能当真,但此时此刻,却还是难免在心底有了一丝动摇。
    敖衡喜欢我吗?莫安安呼吸急促起来,胸口仿佛藏了一只开在夏天的花,不顾她意志热烈地倾吐花蕾。然而转瞬莫安安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样的欢愉便又被朔风寒雾扑打过一遭似的稍纵即逝了。
    他喜欢我什么呢?莫安安悲哀地想。除了这具身体,敖衡对我又知道什么?
    【追·更:ρο1⑧sf。cᴏm(ωоо1⒏ υiр)】

落雪

    莫安安从未觉得二十分钟这样漫长过,一想到敖衡一会儿会来,坐也坐不住了。她挪步到水池旁,鞠一捧水洗了洗面,在灯光下看镜子里的自己。神采较平日里寡了些,但久睡之后皮肤反倒比平常好像还好,只是唇上有很多干纹,于是用化妆棉蘸了温水在唇上按压擦拭,不时瞥一眼墙上的挂钟。
    等她看了那表盘足有叁回,入户门铃总算响了。
    莫安安小步跑着去开锁,跑到门廊口将拖鞋踩飞了一只,她按了解锁又去捡鞋,俯身弯腰的时候觉察自己这狼狈的情态很眼熟。细细一想,正是上大学时候急着从寝室冲出去给夏衍仲
    开门的样子。
    她这么想着,那股滚烫的热情不觉冷却了下来。等到给人开门的时候又成了平常冷脸待敖衡的莫安安。
    然而等门开,莫安安却小小吃了一惊。
    ——站在门口的并不是敖衡,而是个梳着齐耳短发的高挑姑娘,她右手拎着打包盒,左手还握着一小簇牛皮纸包裹的向日葵花束,客气地冲莫安安微笑。
    莫安安第一反应是对方找错人了,又自责刚才太慌乱,居然没确认来人是不是敖衡就给人开了锁。
    “请问是莫小姐吗?”未等莫安安开口,那姑娘主动问,声音清亮亮的,咬字爽脆。
    “是我。”莫安安也客套地报之以微笑:“你是……?”
    “我叫陈乔,敖总的助理。”姑娘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敖总今天在外地开会赶不回来,听说莫小姐生病又放心不下,就让我来代劳了——方便让我进去吗?”
    莫安安原打算把东西接下就请对方离开,但进屋的请求是陈乔提出的,她又不好意思开口拒绝,只好把门开大,把人给让了进来。
    陈乔刚一进屋,便动作迅速地换上了自备的一次性鞋套。她问莫安安能否借用厨房,获得首肯之后很有条理地洗手,把粥和其他菜品摆在桌上。
    这一餐不止有虾仁粥,盘子里还装着蒸得松软的鳕鱼柳和两小份素菜。陈乔话不多,只非常委婉地告诉莫安安老板给她额外发了补助,条件是要她照顾病号好好吃饭,完不成任务补贴就要告吹。莫安安听她说话的语气不像在调侃,只得压力很大地在陈乔的注视下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干净了。
    吃完饭,陈乔又要去收拾残羹,莫安安争执不过便作罢。她看着陈乔像完成正经工作一样认真地把向日葵插进换上清水的花瓶,想了想,还是没忍住,问:“那个……他今天是去了哪里开会?”
    “他”当然是指敖衡。陈乔了然道:“地点在M城,航程两个小时。”
    “重要的会议吗?”莫安安蹙着眉问。和敖衡的电话打到后来他似乎被人催促了几次,她不想因为自己而给敖衡工作带去麻烦,不管是出于主动还是被动。
    “我跟医院这边业务接触多一点,总公司的事不大清楚。”陈乔说,“应该是重要的吧,听说有高规格领导出席——原本出发的时间要更早,还是因为敖总昨天临时有事才推到了今天。”
    莫安安坐在沙发上,没说话,垂着单薄的肩膀,看上去像是在内疚自责。
    陈乔不清楚这女人和老板的关系,她看着莫安安愁凝眉际的样子,下意识地联想起捧心的西子和葬花的黛玉,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很想问问她在忧愁些什么,但略一踌躇又觉得不妥。于是用冷水冰了毛巾,拧干递给了莫安安,告诉她另一件事:“敖总让我转告您,他明天下午回来,到时候希望莫小姐能兑现约定。”
    说完这句话,陈乔不满地皱了皱眉。敖衡原话并不是这么生硬,他特意把两天的行程缩短到一天大概就是为了这个所谓的“约定”,电话里他提到莫小姐的时候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严厉的boss,甚至带着点讨好。可惜刚才她转述得变了味道。
    好在莫小姐没计较这些,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陈乔舒了一口气,叮嘱莫安安注意休息,别忘了吃冰箱里预留的晚餐,又含蓄地问莫安安能不能在敖衡面前对今天的工作给个好评,见莫安安欣然应允,便收拾东西离开了。
    药物和食物很快起到了效果,陈乔离开后莫安安又睡了过去,再醒来是在下午四点。
    她原本是做着一段梦的——一段十分香艳的梦。背景是间宽敞华丽的酒店套房,窗帘遮了一半,露出半面乌蒙的天空,玻璃上挂着热气遇冷凝成的水珠,每有几颗汇在一起,就会融成一道小小的河流,从窗上蜿蜒着淌下来。
    莫安安眼睛望着那些不断聚集的水珠,却只是木呆呆地望着,神思并不在自己视线所及处,而全沉浸在下半身的快乐里。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一边抱着她做爱,一边深情款款地吻她的颈。他的手很大,这样抱着她就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在她腰间求索的时候,那股狂热的劲头明明是要摧毁她,却又那么地怜惜不舍,生怕把她弄坏了。
    他们做了一阵,男人没把东西拔出来,很亲昵地用脸颊蹭着莫安安,哄她和自己接吻。唇舌交接,莫安安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烟草气味。
    这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
    事实上,熟悉的不止是吻的气息,还包括角落里那张漆木扶手椅,墙上那副复刻的希施金风景画,绵软的咖红色地毯,以及一段飘扬着的,曼妙的乐声。
    莫安安从梦里醒来。现实没有什么酒店套房,也没有和她做爱的男人。她穿着睡衣躺在自家的卧室里,头顶是已经被焐热了的毛巾,只有手机在响。
    La  Vie  En  Rose,夏衍仲的电话。
    电话显然响了有一阵子,因为莫安安找到手机时夏衍仲已经挂了,而在此之前,他已经播过了好几次。莫安安看见一连串的未接来电提示,心底忽然生出了一串疑问:究竟是手机铃先响,还是她的梦先开始?她是听到了手机铃才梦到了敖衡吗?
    可惜梦跟现实的时间线难以进行参照比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莫安安正看着手机发愣,夏衍仲又打来了电话,上来就语气很冲地问:“怎么现在才接?”
    “……我在睡觉。”莫安安说。
    “早上我去上班的时候你在睡,下午打电话还睡——”夏衍仲将话硬生生地卡下了半截。从昨天晚上开始莫安安就很不对劲,那会儿他喝了酒情绪上头还会花心思哄她,现在他简直要被工作逼疯了,听见妻子只是躺在家里舒舒服服睡大觉,心里只万分地不痛快。“不说这个,你现在去打开电脑,把文件夹里一个材料发到我的工作邮箱。”
    莫安安按照夏衍仲的指示去开电脑,找文件给他发过去。夏衍仲这天想必是在公司吃了瘪,脾气臭得要命,他自己记错了保存文件的位置,却一直埋怨莫安安不够机灵,一通短短五分钟不到的通话,他说了好几次的“蠢”字,还问莫安安:“你们公司平时搞活动策划都是用笔和纸办公的吗?难道连基础的文件操作都不会?”
    “夏衍仲。”莫安安被他念得忍无可忍,终于发火了,她这会儿烧已经退了,额头和手脚都是凉的,竟连带着发出的怒气也是凉的。念夏衍仲的名字声音冷静近乎冷漠,隐隐带着嫌恶。
    “让人帮忙不应该是这样的态度。”莫安安话说得很果决,“如果你还用我,就好好说话。”
    突然被唤到全名的夏衍仲呆滞了一秒,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过火了,改转态度笑嘻嘻对莫安安说:“那是对别人,对自家老婆肯定不一样啊——刚才是逗你呢宝贝儿,生气了?”
    “没有。”莫安安回答。她的确没生气,当发现夏衍仲一连打来五六个电话却只是为了让她传文件,她心里居然平静得好似一潭上了冻的冰湖,哪怕扔块石瓦也砸不出一点波澜。
    她亲自选的男人,众多小女生心目中的学长男神,一路从校园走到家庭,现在被证实不过如此。夏衍仲对她未必没有感情——如果没有,他不会像昨天晚上那样抱着她说她是他的家,是他的落脚处和温柔港。可这感情还是太脆弱了,他的在乎微薄如纸,比纸糊的房子还派不上用场。明明是一个能从山海般的数据中揪出一个小数点错误的男人,对妻子从身到心的反常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也或许他是察觉了,但觉得并不重要,至少不如眼前这份占据300多兆内存的文档重要。
    莫安安把找到的文件给夏衍仲发了过去,他这时再夸她懂事贤惠,莫安安听在耳朵里也毫无感觉了。她好像被装上了一块强效屏蔽器,夏衍仲口中好也罢或坏也罢,再无法引起她感情上的共鸣。
    莫安安一一关掉打开过的页面,在一份份文件夹右上方点X,点到最后只剩下了一张干净的动画壁纸。从前她不会留意壁纸图,然而今时今日却不由定神多看了几眼。图上是个雪景,夜色,路灯,元素与她刻骨铭心的平安夜一样不落,有趣的却是布局。落雪在图上被画者分成了两个部分,落在屋顶树梢的还白净如棉,而飘在地上的则成了泥污,雪白中透着片片黑斑。
    她静静地看了会儿图。犹豫片刻,在关掉电脑之前,上网下载了份文档,坐在电脑桌前认真修改许久才打印下来。
    那是份离婚协议书。
    【我要给自己正名一下,虽然是隔日更新,可是每次更新字数不算短,真的没有偷懒
TOP Posted: 11-14 21:51 #10樓 引用 | 點評
天涯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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赌约

    敖衡落地的时候是下午叁点,过去的五十多个小时里他几乎没怎么睡,脑子却要一刻不停地转。坐进车里,他疲惫得完全不想说话。
    秘书这两天也不怎么好过,窥着敖衡的脸色,过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问:“敖总,行程空出来了半天,直接送您回家还是回公司或医院?”
    “都不去。”敖衡拿出手机开始摆弄,脸上忽然呈现了一抹很浅的笑意,“先往市区走吧,去哪儿待会儿告诉你。”
    敖衡做事向来有规划,这样漫无目的的行程堪称反常。秘书和司机面面相觑一眼,司机心领神会,把车速压了下去。
    敖衡昨天晚上和今天返程前和莫安安有过联系,她的态度还是不怎么热情,可比先前已经大有改善。从前他发出的信息她基本不回,昨晚在会议室听报告的时候,莫安安却特意发来信息告诉敖衡烧退了,并且谢谢他的外卖。
    敖衡是在会议结束才看到的信息,迟了一个半小时,他再回复过去就没有回音了,晚安莫安安也没有回。今早他拍下M市朝阳初升的景色发到了朋友圈,过了一会儿,点赞的一排头像里多出来了莫安安。
    这个赞让敖衡着实有点受宠若惊,他立即放下了手头的分析报告,琢磨片刻,却克制住什么也没回应,只在登上飞机前po了自己的行程信息过去。
    追人应该拿出点热烈的姿态,这是一种对对方的恭维和尊重,与此同时敖衡也并不避讳用一点小手段,张弛有度,才是取胜之道。
    坐在车上,他发信息告诉莫安安自己到了,然后问她在哪里,方不方便见面。
    从机场回城的路宽广坦阔,没有耸拥的高楼大厦,天似乎都变得近了。敖衡看着窗外一排排树飞快后退,又想起了什么,问秘书:“Kim,律所那边你联系没有?”
    “联系过了。”秘书训练有素,立刻说,“暂选了叁个资历过人的律师,待会儿我把简历发您过目。”
    “好。”敖衡点点头,“人定了通知你,明天帮我约个会面。”
    秘书说好。
    敖衡还要再问别的问题,这时电话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眉毛轻轻挑了一挑,接起道:“不忙了么?”
    电话那端不知道说了什么,敖衡听了一会儿,很温和地说:“没事,你忙你的,我只是过去转转。”
    车厢里的氛围都随着这通电话变得舒缓了,Kim一脸平静地坐在前排,心里早掀起惊涛骇浪。联系到敖衡让她找离婚律师的事,她心说老板家里怕不是要变天。
    敖衡的秘书和助理有好几个,但Kim在他手底下工作最久,对他家里的情况也最清楚。她曾经在送敖衡回家的时候碰上过柯燃搂着另一个男人从同一幢楼里出来,男人脸上还带着新鲜出炉的口红唇印,那是Kim此生以来最紧张的一次体验——比重要会议前发现有人打错了座签还紧张,她生怕敖衡克制不住要一拳揍过去,凭借老板的性格和身体素质,场面一定会变得非常难以收拾。
    事情却并没有如她所料那样发展,敖衡见了柯燃和别的男人亲密相拥,面不改色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对Kim说:“你可以走了。”然后神色如常上了电梯。
    Kim的叁观受到了严重伤害。
    连这样都没拆散的婚姻,如今却要宣告结束。Kim听着老板在电话里询问对方地址,预感到这回敖衡该是动了真格,坠入情网难自禁了。
    过了大约叁十分钟,车开到了敖衡指定的地方,那附近不知在举办什么活动,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路边的停车位都满了。车刚停稳,敖衡丢下一句“你们回去吧,不用管我”就匆忙地打开车门走进了喧闹的人群。
    莫安安大学主修的是设计展览,平时主要负责策划活动方案,只不过小公司的分工没有那么细致,忙起来什么都要做,有时活动执行莫安安也会参与。这回是一个商业地产开业活动,先前合作过的大公司人手吃紧,让他们派个熟悉业务的人帮忙盯场子,莫安安就主动请缨过来了。
    她昨晚对着那张薄薄的离婚协议书研究了许久,和夏衍仲分开,意味着未来要面临许多现实问题,首当其冲的就是住房。T市寸土寸金,离婚以后她就要自己租房,单这一项就是笔不小的开销,加上养车,吃饭,必要的应酬、父母的赡养费……如果还停在现在的职位薪酬不动,生活质量必定会大幅缩水。
    夏衍仲经常把“你们那破公司”挂在嘴边,这当中固然有他身为精英咨询师的自傲,可某种程度上说的却也是实情。相比其他同行,莫安安所在的公司项目质量不高,压力没那么大,对于顾家的人来讲的确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并不适合要打拼的人。
    她以后就没有家要顾了,莫安安想,工作也该换个方向。
    所以一听说要跑大公司的活动现场,别人嫌累,她却主动来了。只想着多熟悉点人,了解一下其他公司的工作节奏。为了今天这摊事,昨晚她接到通知就开始看方案,天擦亮便爬起来跟现场,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剪彩和开业仪式这些大头总算落地,下午的重头戏是几个明星的商演。
    敖衡过来的时候,正赶上明星上台。周围的人都很激动,举着手机拍展台上的帅哥美人,把台子里叁层外叁层包了个水泄不通。敖衡仗着自己身量高,硬是拨过人群走进了内圈,不少人看见他以为是要上台表演的模特,自动给他让出了一条道路,阵仗很像摩西分海。
    敖衡靠近人群内沿,没有挤进前排,而是绕过观赏舞台的最佳位置,走到了后台附近。
    莫安安就在这里。
    她这天穿得比平时要休闲,运动鞋牛仔裤,白色抓绒卫衣,头发松散地绾起。莫安安的神情看起来很专注,她一边紧盯着台上的进度一边不时低头看看腕表,手里拿着准备给明星的道具和备用话筒,好像随时冲锋到一线的战士。
    离她不远的展台上就是颇受欢迎的演员模特,当中好几个跟敖衡在饭局上碰过面,甚至主动找他要过联系方式。他们都很漂亮,苗条的身材精致的五官,裹着价值不菲的高定服装,懂得如何在闪光灯下最大限度展现自己的迷人特质。但敖衡的目光却只是从这些万人迷身上一掠而过,定定地落在莫安安身上。
    她那副认真的神情,让敖衡觉得比纯粹的皮囊漂亮更吸引人。
    明星互动的环节结束后是一个流行歌手的表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敖衡看见莫安安为歌手调试耳麦设备,整理衣服下摆,面带微笑地朝那人比了个OK的手势,目送他上台。等人离开,她的肩膀似乎是突然放松了少许,观察四周无人,悄咪咪地活动手脚四肢,像小学生做操似的“米”字形转动脖颈。
    正做着,她的眼睛对上了台下的敖衡。
    莫安安的动作尴尬地僵在了一半。
    下面站着的人很多,商场被热情的粉丝包围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展台上,听歌手演唱舒缓的情歌,钢琴和小提琴交错的节奏像在编织梦境似的,浪漫得像是一个虚假的童话故事。这成千上万人的热闹之中,只有他们两个人,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莫安安看着眼底带着浅浅笑意的敖衡,心动只在一念之间,她听见耳膜有鼓声一声声敲得剧烈,后来才发觉那是自己的心跳。
    一首歌的时间,是长的,也是短的。莫安安看着敖衡在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尽管不知道为什么要笑。他们就这么毫无意义地,像对傻子似的隔着人海笑着注视着对方。等音乐收尾莫安安才如梦初醒,仓促地转投入下一个工作环节。
    活动到这里基本就结束了,接下来就是做好明星离场后的安保和物料回收。莫安安跟着团队同事又忙了一阵,确认接下来的流程不再需要她帮忙,才有空去寻找敖衡。
    说是寻找不大准确,敖衡不需要莫安安找,他就在那里,且很显眼。演出结束后观众都散了,他找了家在距离展台很近的一家饮品店,坐在桌边低着头认真看手机上助理发来的文件。等莫安安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敖衡才从文件中苏醒过来,他坐在椅子上从下往上笑着看她,递过去了一杯热可可:“累坏了吧,坐下休息一会儿。”
    莫安安昨天还病得仿佛命不久矣,今天就天降重任,这大半天是靠意志力撑下来的,敖衡一句体恤的话不仅没起到什么激发力量的作用,反倒勾出了她的满身疲惫。莫安安接过饮料在敖衡对面坐下来,狠狠吸了几口,长叹了一口气,把一口郁结的气吐干净了,才问:“下了飞机直接过来的吗?”
    “嗯,”敖衡笑笑,“有点着急想见你。”
    莫安安正咬着吸管,险些被这句话惊得呛住。忍不住撩起眼皮打量桌对面的男人,西装笔挺,人模人样,但好像少了一根名为“羞耻”的神经——这样肉麻的情话他居然能在大庭广众的场合说得不羞不臊。
    同时她也看得出来,敖衡没休息好。上回见他时眼睛下面可没有隐约的青黑,眼睛里也没这么多血丝。
    “你是不是通宵了啊?”莫安安忽然问。
    “这两天事情有点多,睡得有点少。”敖衡一副言语由衷的样子,夸奖莫安安说,“你观察力很敏锐。”
    莫安安看着敖衡,说不出来什么感觉,有点内疚,又有点无语:“累了你不如回去睡觉……没必要跑来这里,今天我也累,做不了什么事情。”
    她后两句话说得很小声,还特意看了看周围人有没有注意自己,虽然话里的个中含义外人听见也未必能听懂。
    敖衡手指头敲敲桌面:“你这人怎么这样?”
    莫安安被他训得一愣:“哪样?”
    “见了我脑子里只想着下半身的事。”敖衡说得义正言辞,把莫安安的脸都给说红了。
    “是你说要约……”
    “约不一定非要约在床上,”敖衡说,“今天就是看看你好点没有,放心,没别的打算。”

初遇

    在当今这个社会,脸皮厚的人总是更容易出人头地,莫安安怀疑敖衡的成功就是来自于独特的天资——别的地方都看不出短处,唯羞耻心上差一截,说话不知一点遮拦。
    她把剩下的热饮放在桌上:“谢谢关心,我已经好多了,那你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敖衡看着她,缓缓地眨动眼睛,仿佛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莫安安猜想他接下来又会使出死缠烂打的招式,就像蹭坐她的车一样黏着不肯走。但这回却想错了。
    敖衡人是笑着的,笑容里有显而易见的失落和疲惫:“如果你真是这么希望的话——好吧。”
    人大抵都有点犯贱。莫安安才不相信敖衡会在等待了近两个小时后,只跟她说这么几句话就离开。可敖衡的举动似乎还真是这个意思,他已经站起身,要去拿搭在一旁椅子上的外套了。
    莫安安反悔了。她这时慌神地“哎”了一声:“那什么……”
    敖衡停下手里的动作,似笑非笑看她:“怎么?”
    莫安安指了指敖衡面前那杯咖啡:“饮料还没喝完……喝完再走吧,别浪费。”
    敖衡嘴角轻轻提了起来,很给莫安安面子地说:“听你的。”然后又坐回位置。
    气氛再次变得很古怪,敖衡嘴上说的好听,其实根本就没怎么动那杯咖啡,坐下来光顾着看莫安安了,把她看得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这样干坐了好一会儿,就在莫安安绞尽脑汁想话题时,忽听敖衡主动问:“你是刚换了新工作吗?”
    她很诧异,立刻坐直了,张圆眼睛问敖衡:“怎么忽然这么问?是不是今天我哪里做得不好?”
    “没有,不是。”敖衡看她如临大敌状,接连否认了两句,说,“活动挺好的,只是观察你跟同事说话的氛围,感觉你们不大熟悉。”
    莫安安松了一口气,伸出手去揉酸胀的小腿肚,解释道:“今天是来帮合作公司做项目,他们都不算我的同事,确实是不熟。”
    她又向敖衡介绍商业广场中央那个还未完全拆除的活动展台:“一般只有大公司才接这种活动,又要请领导又要请明星,还要有地产公司的人脉,特别考验公司的社会资源和运营能力。我们公司很小,接手的大多是展会项目。”
    大多数外行其实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莫安安毕业之后一直在现下任职的公司工作,但直到现在,她的丈夫夏衍仲连她所在公司名字还没记对,更没有看过她的工作现场。有一回,范铮约了他们夫妻吃饭,夏衍仲提前去布展现场接莫安安,她难得劝他进去看看自己的工作成果,结果还没走到莫安安负责的展区夏衍仲就碰上了相熟的客户,两人站在一起聊了半天,从展览到产品再到经济形势,最后甚至聊到了国际政治。聊到最后两人都很开心,只是夏衍仲已经没时间再去看莫安安策划的展台了。
    新人进公司都是一样的流程,跑现场,当杂工,对接供应商,等这些都做好了才有机会上手做策划,莫安安也不例外。她清楚记得那回是她第一次参与展台设计,红白主基调,用光线和色彩把展出空间切成了叁个部分,展示产品是打印设备——很普通的展,却是属于她的第一个展。对于夏衍仲没能亲眼看到这个展台莫安安一直心有遗憾,在那之后她还借口别的事和夏衍仲冷战,实则是在发泄对此事的怨气。她知道这么做不应该,但是控制不了。
    这世上再没有什么比时间更残忍,也没有什么比时间更宽容。这件事在莫安安心头梗了很久,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梗了,变成了一件普通的憾事。人生遗憾那么多,多一件少一件,似乎也没什么要紧的。
    莫安安安慰自己,不过是错过第一个展而已,以后她还会有第二个、第叁个展台,再往后策划出的作品会更拿得出手,更让夏衍仲刮目相看。然而一晃已经又是叁四年过去,遗憾仍旧是遗憾,夏衍仲还是没看到过她任何一个设计成果。
    听者无心,说也是浪费口舌。吸取先前教训,莫安安并不想把话题过多停留在自己的工作上,没料想敖衡却问:“比如医疗器械博览会那样的项目吗?”
    莫安安愣了一下,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就是那种。”又问,“你去过?”
    “何止去过,”敖衡淡淡说,“知道你名字之前就在一个博览会上遇见过你。”
    莫安安这时想起来,吃火锅那天晚上敖衡曾说过他们在工作中见过面,当时没有深问,现在被敖衡这么一说倒是勾起了好奇心。她把身子往前探了探,马尾的尖尖越过肩膀落在了胸前:“什么时候的事啊?”
    “去年冬天——大概12月份的时候,市北区体育中心举办过一个医疗器械博览会,就是那次。”
    经他提醒莫安安有了印象,当时的客户是个国产医疗器械零件商,钱给的不多,要求却特别高,效果要高端大气上档次,成本还要平易近人接地气,把她和装修公司都难为得差点吐血。
    “你是去参展的还是去逛展的?我们当时说话了吗?”莫安安连着问了好几个问题,“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敖衡笑了笑:“想提也要有机会才行,每次约你都很难了,多说话岂不是更讨嫌?”
    莫安安努力回忆,依旧想不起来那次展览跟敖衡打交道的事,见他还卖关子,就有点凶地逼迫他:“你快讲,不然更更更讨嫌。”
    “那我只好如实交代了。”敖衡故作无可奈何状叹了口气,“碰见你那回我既不是参展也不是逛展——我一个朋友租下了和你们相邻的一个展区,展前去找他谈事,偶然看见你在跟工作人员沟通方案。”
    “所以我们没说过话?”
    “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莫安安对此竟觉得有点失落:“每次碰见不认识的设计师你都这么关心啊。”
    她自己都没留意到说话的语气酸溜溜地,加了一句:“看来也没那么忙。”
    敖衡看她这样觉得好笑:“不至于。博览会那回不是第一次遇见你,会留意也很正常。”
    “你还在其他地方遇见过我?”莫安安诧异地问他,“这么有……巧合吗?”
    “对,”敖衡故意顺着她原来的话说,“就是这么有缘。”
    “讲讲。”
    敖衡笑了起来,他们最初的见面并不是个浪漫的故事。敖衡的医院建在城区一处繁华地段,毗邻商业广场,它们之间的分界线是一片不大的城市绿地,种了些城市常见的行道树,铺了草皮,勉强有个街心花园的样子。敖衡偶尔会在需要抽支烟的时候走到阳台,看着对面那一片欠缺美学价值的绿植缓解视疲劳。
    有一次,就是他去抽烟的时候,注意到了莫安安。
    那天是个中午,夏天,外面热得好像蒸笼,几乎没人呆在没有空调的户外。一抹深浅不一的绿色中只有莫安安一个人,穿了件白色T恤,背了一直很大的黑色通勤包,非常显眼。
    但引起敖衡注意的并不是她的穿着打扮,而是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她必定是临时遇上什么事了,哭得伤心欲绝——大概是不愿让人看笑话,她才选择躲在了树林背后,只是没算到站在敖衡的办公室阳台恰巧能透过树枝间隙看清这一幕。隔着距离,敖衡看不清她的脸,不过还是依稀能从轮廓大致辨认出这是个美人。
    美人落泪本来是件悲情且美丽的事,然而从敖衡的角度看过去,这场面却有几分诙谐。
    莫安安哭得着实惨,她从那个大手提包里拿了一包纸抽,手不停地抽着纸擦眼泪鼻涕,纸团在脚下扔了一堆。同时,还要顾着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喷驱蚊的药水,拍打不时落在她身上的蚊虫。远远望去,那对白玉似的手臂几乎没停下来过,一直在半空不停地挥动。
    成年人的世界是残酷的,即便外人看来顺风顺水如敖衡,也有许多不得不独自吞咽的苦处,习惯以后,连心软的人还未必会对陌生人的痛哭共情,更何况看饱了生死离别的敖衡。
    他徐徐抽着烟,硬如顽石的内心只产生了两点感受:表达情绪还是应该体面一些。这女人大概脑子不好使,还很不环保。
    外面热燥得令人难受,敖衡抽完烟就转身回去了。他保持着一贯的工作效率,半个小时后忙完了手头工作转回分公司,临走前又到窗前瞥了一眼,看见那女人正弯着腰一点点捡拾地上的纸团,于是默默收回了第二点感受的后半句评价。
    或许那天本来就注定了敖衡会碰见莫安安。司机载着敖衡回公司,还没走多远,他突然转变了主意决定去买包烟,就在街角的一家便利店门口,迎面碰上了不多时前在绿地哭泣的女人。
    他进,她出。白色T恤黑色单肩通勤包,人是漂亮的,也是体面的,除了眼周的一圈红看不出什么失态处。
    敖衡与她擦肩而过。他短暂地误入了她的世界,窥探了她的狼狈不堪,那份高高在上的心情只有在远看着的时候才能存在,现在人在咫尺,他忽而生出了一丝窥私的自愧。
    但那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擦肩,不过是一刹那。
    敖衡定了定神,到柜台前要了盒烟,给收银员看手机的付款码,还没等付款页面跳出,便利店的门又响了,还是那个女人,她又回来了。
    敖衡结账出门,接下来还有很多公务需要处理,他坐上车,却没让司机立刻启程。敖衡坐在车里观察着,看那个女人拿了一瓶新的饮料出门,递给了坐在门口乞讨的一个跛脚阿婆,然后坐上了随后的一班公交车。
    初次相遇至此戛然而止。于敖衡而言,那时的莫安安仍旧是一个陌生女人,却也是一弯装饰窗子的明月,让他在那个闷热的下午,短暂跳脱出了他的欢喜悲戚,洞穿了另一个人的不幸与悲悯。

Cryer

    根据巴德尔·迈因霍夫现象,大脑一旦意识到某样存在,随后一段时间里,便会在日常生活中更频繁地感知到它。
    敖衡上学时兼修商学院课程,在市场营销学课上早就了解过这一心理学效应,但真正对这一现象产生切身体会,却不是因为任何一样商品,而是因于莫安安。
    T市是一个典型的中型一线城市,占地面积约4000平方千米,常住人口约1500万人,与整个世界相比很小,但对于居住在这座城市的两个陌生人而言,不论怎样看都很大。
    在很大的城市,敖衡却能很多次地与莫安安相遇。
    说“相遇”实际上不准确,因为大多数情境下,只是敖衡隔着一段距离单方面观察莫安安。这种单方面的邂逅地点也很固定,往往就在距离医院不远的德基广场——这是个混合型商业中心,B座一二楼是大型平价超市,E座则有高档健身会所。敖衡原先只是考虑这里离医院较近所以在会所办了张健身卡,偶尔使用,但自从那一天后,他居然能够经常在商场停车处碰见莫安安。
    那时敖衡尚不知道莫安安的名字,他给她起了一个绰号,“Cryer”,干脆像观察实验样本那样观察她。Cryer经常在出现在广发超市,会像很多普通市民一样趁8点以后商场打折购买蔬菜生鲜,一个人推着满当当的手推车,把打着sale标签的购物袋往车上搬运。偶尔会买甜点和奶茶饮品,但通常只买很小的一小份。每次看见有人牵着宠物狗经过,她总是会木呆呆地站着流连一阵。
    敖衡好奇过她究竟是怕狗还是喜欢狗,在一次看到狗主人转身她咧嘴对那卷毛狗微笑,才确定是喜欢。
    窥探他人的生活是件不道德的行为,敖衡深以为然。他竭力把这种观察控制在“巧合”的范畴之内,不记录Cryer的出现时间,不探究她离开停车场会去哪里,不与她攀谈搭话,也不主动靠近。在碰巧遇上的时候,敖衡只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在车厢里把烟抽完,观察同步结束。
    尽管如此,他还是得以凭借片段的观察,拼凑出了一个很立体的人。
    Cryer大概是内向的,敖衡很少看到她同别人一起。有那么一次,他下班去健身,看见她和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一起从商场出来,那叁人走在前面,她走在最后,独自推着购物车,边听那几人说话低着头走路。敖衡把车速减慢,从她们相邻的行车道缓缓驶过,后视镜里那几个姑娘都惊叹地回望敖衡的轿车,只有Cryer还是背对着他,用那双细瘦的手臂推着购物车一步步往相反方向走。
    他们也曾面对面遇上过几次——就像那天在便利店门口一样,非常短暂的交错而过。敖衡用余光悄悄打量莫安安,莫安安则从来目不旁视。他发觉她长了张温柔恬静的面容,却常是副很冷淡的神态,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愁恹恹的。只有跟一个男人——后来的饭局上敖衡得知他叫夏衍仲——在一起的时候,Cryer脸上的神情才会看出愉悦。
    观察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有什么意义,敖衡也说不清楚。他想起小时候自家鱼缸里曾养过一只不大精神的小螃蟹,别的鱼虾总在水里肆意地游摆,它却常常蜷缩在鱼缸一角,一动不动。敖衡总是觉得它脆弱得要命,隔叁差五就要提心吊胆地拿棍子轻轻戳一戳,看它挥舞拳头才放下心,生怕它就那么死了。然而实际上那螃蟹却生长得很好,热带鱼翻肚了几条,它仍旧静静趴卧在角落。
    Cryer有点像那只小小的螃蟹,看上去脆弱不堪一击,会躲在树丛里哭,会给乞讨的人送水。但敖衡每次看到她愁郁的脸,还是忍不住担忧她是否能真的像那只螃蟹一样地顽强。
    虽然这并不干他任何事。
    从医多年,见惯生死,他大概早已麻木了。在很多时候听见病人死亡的报告敖衡只想到解脱,而当初他医院实习的时候也是会因为病人去世整夜睡不着觉的。对于自己对Cryer的关切,他认为那既是残存的一点点同情心在挣扎,也是人性里阴暗的窥私癖在作怪,总之,是复杂的情感。
    到那个时候为止,Cryer在他心目中,只是一个生活不大如意,总是忧愁的漂亮女人。直到在博览会看见她,敖衡才又有了新的认识。
    Cryer那天穿衣打扮一如既往,然而那股忧愁的气质被执着和认真压倒。敖衡听见装修公司的人称呼她“莫老师”,接着几人围在一起探讨具体施工方案。敖衡听不清莫安安说了什么,印象中她语调很好听,话很少,但不管对方问什么都能很快作答。那几个人频频地应着“好好”,显然很满意。
    敖衡是去找朋友谈事,不便久留,离开的时候远远朝莫安安看了一眼,见她侧着头,眉尖微微地蹙着,正抱着手臂认真地看台子的布局,眼睛很亮,像有光刻意打过似的,闪闪仿佛钻石。
    在那一瞬间,敖衡忽然感受到一种冲击,他觉得她这样很美。同时又觉得痛惜。因为她这样的面孔总是被愁郁覆盖,着实不多见。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敖衡保持着对Cryer的好奇,也保持着和她的距离。这种局面被打破是从和夏衍仲坐上同一张饭桌开始的,男人看男人更准,敖衡和夏衍仲吃过两次饭,知道了Cryer的名字叫莫安安,也猜出莫安安那股忧郁是从何而来了。
    “笑什么,”莫安安不明所以,“问你在哪见过我,这很好笑吗?”
    敖衡看她一眼,有点无奈,又有点欣慰:“对别人那么温柔,对我怎么就这么凶。”
    “你说不说。”莫安安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坏笑。她没什么可要挟敖衡的,但对上敖衡,态度总是很恶劣,这可能跟他们一开始认识的主基调有关。
    “不敢不说。”敖衡收起笑,深深看她一眼,才缓缓道,“第一次见你……当时你在德基广场对面的树林里哭。”
    “哭?”
    “嗯,虽然没撒泼打滚,但让人印象很深刻那种哭。”
    莫安安表情有点失控,听敖衡的意思,她当时状态肯定是很丢人的:“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不记得。”
    “去年夏天。”敖衡回忆了下告诉她,“当时蚊虫很多。”
    说起蚊虫莫安安有印象了,她的确有在德基附近被叮咬很惨的经历,也记得那时候的确是在难过。可是却想不起来是为什么难过。
    “我一直想知道,”敖衡忽而正经了起来,抬眼认真看她,“当时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会那么难受?”
    莫安安坐好,两只手交叉握在了一起,摇了摇头:“……我忘了。”
    敖衡伸手握住她,轻轻地压了把力:“不想聊?”
    “不是。”莫安安很快回答,“我是真不记得了。”
    可能是敖衡的手很大很暖和,莫安安被他这么握着很安心,心里话说出来也变得容易了:“……那段时间压力比较大,工作不顺利,我弟弟那段时间还要结婚,爸妈问我要钱,和夏……我丈夫的矛盾也很严重。”莫安安吸了口气,苦笑着说,“难受的事太多,为哪件哭我是真不记得了。”
    点到夏衍仲,莫安安又惊醒自己人妻的身份。那张离婚协议书还没给夏衍仲看,他们仍旧是法定意义上的夫妻,她不该这么同敖衡亲近的。
    莫安安这时觉察出敖衡的危险出来了。她明明一开始打定主意下了床就要跟敖衡拉开距离,可今天还是任由他跑来了,两人在一个跟敖衡气场格格不入的咖啡店喝饮料。他的步步迁就,温柔忍让,体贴包容,很难说不是别有用心。
    莫安安抽出手:“所以也的确没什么好聊的。”
    敖衡没作声,也没有把她抽开的手拉回去,他从容地往椅背靠了靠。莫安安揣测他的表情,却什么都没剖析出来,甚至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生气。
    “也好。”只听敖衡淡淡说,“以后不开心的事最好通通忘掉。我希望你只记得开心的事。”

别有用心

    那天下午莫安安并没有和敖衡共处很久。喝完咖啡,项目团队的人叫莫安安晚上一起聚餐,敖衡问清地址,叮嘱有事打电话,随后就走了。
    工作之后饭局一类的事莫安安往往能避就避,但这一次她还有换工作的打算,任何机会都不想轻易放过。跟着大家一起收拾了东西,晚上,她同工作的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去了烧烤店。
    和莫安安联系的经理姓张,做这一行有点年数了,大家都亲切地叫她张姐。席间她给莫安安端了两杯酒,直白地表现了对她的赏识,问她有没有意向换个更好的平台。然而在听到莫安安说自己的意向是展台设计之后,张姐又改了口风。
    “策展设计师我们这边不缺,”她说,“这一行与其说是做设计不如说是卖服务,不论在哪个公司,缺的都是能顺畅和甲方打交道的人。”
    她和莫安安碰了酒,又说,“小公司很难出头,平台还是高一点的好。方向未必要定那么死。”
    莫安安扯嘴角笑了笑,谢过张姐的好意,坐回位置默默吃菜。过了一会儿,一个年轻小姑娘坐到了她旁边,问:“安安姐,今天和你一起的那个大帅哥是谁啊?男朋友?”
    莫安安正吃着烤鱼,细细挑着鱼肉里的刺,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连忙摇头,很干瘪地回答:“不,不是。”
    她犹豫了下,本想介绍敖衡是“朋友”,但在饮品店敖衡曾握过她的手,莫安安拿不准这女孩儿看见这一幕了没有,否认完就到此打住了。
    小姑娘的个性比莫安安本人要开朗得多,听罢立刻给她满上了饮料,甜甜问:“看安安姐跟帅哥关系很好的样子,还以为是男朋友呢,不是就放心啦!姐姐能不能给我介绍认识一下?”
    莫安安捏筷子的手顿住,不假思索便说:“不行。”
    她回答得太快,快到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仅是个明确的否定句,还否得特别生硬直接,把那姑娘都给说愣了。
    “他……情况比较复杂,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莫安安含糊地打补丁,“……反正不好介绍女朋友的。”
    这是实话。敖衡还跟柯燃结着婚呢,哪好把他介绍给一个年轻女孩?莫安安对此心知肚明,可是脊背却止不住隐隐生寒——她在说“不行”的时候,并没想到这些。
    她想到的,是下午敖衡站在舞台下,隔着人群笑着看她的样子。那个眼睛里好像只有她的敖衡。
    莫安安这时才发现,除了和敖衡聊天时点到过一句,这一天里,她一分钟都没有想过夏衍仲。以往处理紧急项目期间,她总是心疼夏衍仲太辛苦,会掐时间发信息问他吃饭没有,给他和同事点些下午茶和夜宵,这次她没有这么做,那边也没什么反应。
    那女孩见莫安安拒绝得很干脆,也不好就这个话题深聊下去,和她简单客套了几句就走了。旁人还在你来我往地敬酒,莫安安酒量有限遂不再参与,有人过来攀谈就举杯碰果汁,没人搭理就自己吃菜刷手机。她点开了朋友圈,往下刷了几页看见大学一个做空乘的同学上传了很性感的健身照,下面很多点赞的头像,其中也包括夏衍仲。
    莫安安喝着橙汁,加过糖分的饮品也无法缓解她心情里的苦。夏衍仲的时间仿佛一根伸缩自如的弹簧,在别的漂亮女人那里,再忙也来得及刷美图,点赞评论。在莫安安这里,他又会变得比葛朗台还要吝啬叁分,打电话、发信息——这些口头上的关怀都无法顾及。
    越想越不是滋味。越想,这样的日子便是一天也不能忍受下去了。
    能拼的团队特点是年轻人多,拼起来不要命,闹起来也不要命。一屋子的人喝了酒都很亢奋,吃完烧烤又嚷嚷着要续摊,结完账互相搀扶着往隔壁的KTV走。莫安安没有参加第二轮的打算,她走在最后,检查完了没有遗落的物品,在门口跟张姐和其他同事挥手告别。等旁人都走远了,把围巾紧了紧,转身往停车位走去。
    夜晚九点半,街上仍旧是热闹的,但风起了,吹得人心里寂寥。这天晚上没有月亮,地面全是路灯的白光,中间交相映着一团团的红。莫安安顺着红光看过去,发现那是商家挂起的迎节日的灯笼。
    再有两周就是春节,中国人最讲究过节喜气,若有令人不畅快的事都要推在节后。也正是因为这样,莫安安本打算忍到过完春节再跟夏衍仲提分开。可人变心是这么快,她对夏衍仲死心塌地的时候觉得没有夏衍仲是难以想象的,一天恐怕也活不下去。而发现不爱了,连想到今天晚上和他睡一张床都变得很令人反胃。
    莫安安踩着凹凸起伏的地砖,朝掌心轻呼了口气,打开手机准备叫代驾。她才刚刚解锁了屏幕,敖衡的电话就过来了。
    看见屏幕上的名字,她心跳很快,莫安安接起电话:“喂。”
    “准备回去了吗?”
    “你怎么知道?”
    “看见了。”敖衡见她东张西望寻找自己,提示说,“在你右后方。”
    莫安安扭头回看,路右侧停着一辆出租车,应该是停有一段时间了,她刚才经过时没太留意。只见出租车门打开,敖衡下车朝她一步步走了过来。他换掉了白天那身西装,穿了件休闲样式的外套,没戴眼镜,也没打发胶,看上去很年轻随和。莫安安盯着他看了一阵,内心感慨敖衡真是长了张很欺骗人的脸,板起面孔深沉威严,面容带笑又像个阳光型男,让人很容易对他卸下防备。
    敖衡走到莫安安跟前,一手主动拿过了她那只沉重的通勤包,另一手很自作主张地抓住了伸手抓住了莫安安的手,他握得很紧:“有点凉,是不是冻着了?”
    莫安安说没有,又问:“你怎么来了?”
    “这些人不是你同事,怕别有用心的人会灌你酒。”敖衡仿佛会读心,接着说,“在餐厅留了我的电话,结束前服务员通知我才来的,没等很久。”
    莫安安点头,她的手很凉,但脸颊很烫。握敖衡的手情不自禁地用了点力,这么微不足道的一个动作,却勾出了他的一个浅笑。
    “只喝了一点,”莫安安支吾道,“除了你哪有那么多别有用心的人……”
    “这样啊。”敖衡笑笑,“本来是想着不开车好有理由和你同路,现在看来倒是歪打正着了。”他们走到莫安安的车旁,敖衡低着头看她,看得莫安安心脏快要跳出胸口了。他伸手把人揽进怀里,手环着莫安安的腰,漆黑的眼睛盯着她,低声问:“别有用心的人想送你回家,可以吗?”
    目光也是能蚀人肌骨的,敖衡手上没什么多余的动作,莫安安却有被他剥光了的感觉。她有点被他这副情动的样子吓到,往后缩了一下,敖衡的手立刻松开了,他的唇抿了抿,神情有些落寞地说:“抱歉。”
    他一露出这样的表情,莫安安心便软了。
    她本也没有要拒绝他,强硬的人表露出一点柔软总是动人。莫安安放弃解释,手捧上了敖衡的脸,把唇凑了过去。敖衡的眸子骤深,他张开了微微干燥的唇,温柔地舔舐她,勾着她的唇缝,待莫安安张开嘴,用舌尖挑逗地和她做推拉游戏。吻也是有节奏的,深深浅浅,吻得莫安安头脑发胀,眼圈都红了。
    “好了,”敖衡停住吻,伸手轻轻刮了刮莫安安泛红的眼眶,“再继续下去我要忍不住欺负你了。”
    “在这种地方吗?”莫安安气喘吁吁地质问他,话软绵绵的,“你到底有没有底线。”
    敖衡似乎乐得见她贬损自己,也不反驳。他发现莫安安对接吻是很没有抵抗力的,这份唯他独享的暴躁不讲理只要吻一下便能轻易平息,于是勾头轻柔地又吻了她一阵。抱着她软到好似脱力的身体说:“外面冷,过一会儿你又要发烧了,先上车。”
    说着,他打开副驾车门,帮莫安安扣好安全带,启动车子向莫安安家的方向驶去。
    敖衡车开得很稳,加上车子启动后很快就暖了起来,莫安安的困意渐浓,给敖衡指路的时候哈欠一个接着一个。走了约一公里,敖衡看不下去了,伸手揉了一把莫安安的发顶:“我知道路,你睡吧。”
    莫安安不肯:“这边好几条单行道,我得给你看着才行。”
    这当然不是真心话,打开手机导航,任一条单行道软件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莫安安不想睡只是因为觉得这行程太短,四公里的距离,一闭眼一睁眼,敖衡就要离开她了。
    她悄悄用余光看敖衡轮廓分明的侧脸,时至今日,她仍然不明白敖衡究竟喜欢她什么,但沉陷在温柔中的感觉太过美好,好到哪怕下一刻是梦醒,她也只想捉紧这眼前分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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